他說他中了毒。
我看著他踽踽向我走近,我將他從頭到腳的掃視一遍,面貌清清秀秀,沒有特別發黑或者發黃,除了右腳,因為上星期騎機車摔了坑而纏上繃帶外,還真看不出他哪裡有中毒跡象。他堅持他中毒了,我不是第一次聽他這麼說,也相信不會是最後一次,這只是個偏執狂的觀點吧,他執著於病毒二字,所以我只是向他點了點頭,表示我聽見了,我沒意見,於是他走經我身邊,一盪一盪的踽過。
我其實不太懂電腦、網路的進步對人類會有什麼影響,我感受不深,只是覺得達到了工作上的便利性。現在要進公司工作,不會電腦就像個文盲一樣,一定不會被錄取,它只是必要,但不重要,所以對我而言,工作之外有沒有都無所謂,一個普通市民,用不著網路含括的龐冗資訊。我也不管什麼宅男宅女、網路資源泛濫的,上班族是不被允許整日窩在家裡縮在電腦前的,只有在公司時,對著電腦Key In資料製造成就感,如此之外沒有價值可言。只是眼前這個人,與我合租一間公寓的人,好像深受電腦的影響。
他是個SOHO族,偶爾接接寫程式、設計Logo,頂多再接幾個短期管理網站的工作,接著埋頭在電腦前寫程式個幾天,生活費自是不用擔心,寫程式對他而言太容易,他不需要富裕的生活,得過且過,無憂無愁的就好,所以他的生活很簡單,每個月分成四等份,四分之一月寫程式,四分之三月遊手好閒。附注,四分之三月自尋煩惱。規律的就像程式奔跑在零與一的反覆出現與交替間,並不能說他單調,這是他自己的定律,他依著定律而活。就像一加一等於一的準則,確實存在於程式的設計上,並不能說這準則是錯的,他們稱之為布林代數。
寫程式外的四分之三月,他幾乎都在外頭遊盪,在城市每一處逗留,有時會坐在公園的涼椅上,有時坐在街角看人潮來來回回的走動,有時獃立在小吃店前就虛晃一下午,天氣不錯的話,他會騁著他的黑色小野狼在城市裡沒有目標的馳奔,他還曾經迷了路,在縣外跟路人借手機打電話向我求救,我只好申請早退,一路風塵的開車到縣外一處山路接他。本以為是他的生活態度墮落,但他有本錢這樣悠哉,久而久之,我反倒覺得那是生活沒有目標。他莞爾一笑,說,他只是中毒了。只是中毒了。
他說,他的生活,不是單純零與一的程式碼架築而成,從他離開家鄉,離開校園,離開兵營,離開所有可能的熟悉後,他就中毒了,那是種開機型病毒。睜開眼即是開機動作,於是從他每日的睜開眼起,病毒就開始運行了,感染他的大腦感染他的神經感染他的一切感知,病毒控制他的行為模式。病毒碼下達指令,每個月,他只有四分之一時間屬於他自己,他能寫程式,他能設計Logo,他能打開MSN,他能像普通人玩線上遊戲,其他時間,他只能任由病毒操控他。身體是他的,他卻無法控制,只能走出大門,在外頭遊盪,直到夜深歸來,病毒碼的指令即是如此,而他只是受感染而執行指令的程式。他不想如此,一點也不,卻控制不了自己。他淪為傀儡了,受控於病毒碼下的傀儡。
並不單純的。他說。並不單純。不該如此的,他是個程式設計師,最了解程式,他可以在鍵盤上飄移十指創造出各式各樣的防毒程式,他可以,他有能力,但所有的程式,都無法植入他的血管,程式碼無法生態化,無法讓零與一驅趕纏繞在身的病毒。就算讓電流走遍他全身,程式碼也只是彎腰行禮,巡過他的表皮,不留下任何零與一。碎碎亂地說完後,他猛張凌厲的瞪著我問道:「可是你看不出中毒的徵狀對吧?你的眼裡只看到虛過人生的我吧?沒錯吧!」那雙眸好像藏了一頭野獸,在沉謐中意欲爆發,我怔怔然的點頭,而那頭野獸躲藏進他的眼底,消匿起來,他也開始沉默,沉默,那雙野眸,顯得古井不波。
我其實是無法理解的,我不是科幻電影裡的機器人,他也不是倪匡小說裡的藍血人,我們只是有血有肉,會哭會笑的普通人,只會在鬱鬱的夜裡睡去,會在燦亮的光線中醒來的人類,是人類,所以不會中電腦的病毒,當然也不會有中毒的徵候。他是如此,我是如此,同住一個屋簷下,我卻無法這樣對他說。只能看著他維持他的規律,四分之一月的寫程式,四分之三月的遊手好閒,煩惱他的中毒。起承轉合沒有隙縫的銜接。
有天,我戲謔性的跟他建議,開機型病毒是吧,那換個主機不就好了。他狠狠怔了一下,眸裡射出一頭野獸,我彷彿聽見野獸張狂的囂咆。他猛搖我的肩膀,喊叫我怎麼沒想到,我怎麼沒想到!米開朗基羅算什麼,隱形的開機型病毒算什麼,我要催毀它,汰換主機重新來過!接著開始沉默,沉默,那雙野眸,顯得古井不波。
他遞交一只大鎖給我,要求我早上出門上班時,將大門反鎖,在想出如何汰換主機之前,要先對抗病毒碼的指令,他拒絕出門,拒絕出門就是抗拒病毒碼的操控,這是最重要的步驟。在接過大鎖的那刻,我開始想,他會不會只是個單純程式偏執狂,或是早就發瘋了,只是我沒有察覺?那模樣太正常又太偏執了。搖了搖頭,也許,他只是單純的偏執狂罷了。我像是個程式,而他在我面前握著滑鼠一點一擊,命令我的舉動。
什麼是病毒啊?開機型病毒是他的病毒,他是我的病毒。
他開始反抗他的病毒,我卻開始受制於他。我準時在七點二十出門時鎖上大鎖,下午六點開鎖,相同的動作維持將近一個月。我慣性將公事包扔在沙發上後,拿備用鎖匙打開他的房門,看著房內一片漆黑。這行為可以說是一種制約了。而他總是穿著一身輕便縮坐在電腦前,一臉恍淡,像是電腦當機,滑鼠失了效用,在鍵盤上東按西按的就是沒有回應,畫面只有反覆的堆疊。什麼時候開始,我察覺那電腦螢幕映出刺眼的光色,襯出他獃恍的輪廓,失神的野眸被空靈覆蓋,一身輕便顯得高調,彎曲縮起的四肢弧度挑顯出立體的一脈一絡,隨著他的呼息時浮時降,時浮時降,這畫面,遠遠看來,竟像是緻麗的雕像螭媚人心。客廳光線細細地透灑進房內,視線受光,他晃眨眸神,向我這邊看來,他輕淺地笑了下,低垂著眉眼說,你回來啦。一時間我怔住了。他起身,腳步走近,我倉措的獃立原地,手腳不聽使喚。
個把月後的夜深,他向我表示,我無需反覆開鎖解鎖的動作,可以了,他要開始試著沒有禁錮的反抗,一時間我有些落寞,生活中的一項固定行為猛被抽掉,像是電腦螢幕上的藍色E符號突然消失,不是那麼重要,卻讓人很不習慣一樣。我問他,不是要換個主機重新來過?不是要一切重新開始?他只是拍拍膝蓋站起了身笑道,只要他能不受制於病毒碼,就等同於脫胎換骨,不就等同汰換主機了?抑制病毒進而消滅,簡單明瞭的流程,只是我身處要角卻不自知。我忽然了解,我在接過大鎖的那剎,就化身為他的防毒軟體,幫他驅趕病毒。
感覺有些混亂,我的生活成了以他為軸心的秩序,而他脫胎於過往,那鎮日喊著中毒中毒的他消失不在了,像是個單純享受人生享受愜意的SOHO族。平常上網接一兩個Case,偶爾寫寫程式,管理網站,有時出門散步,晃晃誠品,買幾本書就可以在家賞閱的渡過一下午,最近還試著看食譜學做菜。看著他的改變,我沒來由的欣羨起來,我只是個在一間制度腐敗的大公司裡,準時打卡上下班,受上司壓榨腦神經的員工,規律過著零與一的生活,只是單調的零與一,而他卻活躍於程式外,像過去的虛執歲月不存在。
他的開機型病毒消失了,我的開機型病毒卻在漫延。
回到家,看著他為我準備好一桌的菜肴,香味四溢,是他近期努力的成果,我坐在餐桌,看著他,忙進忙出。我感覺我的腦袋我的神經我的感知被病毒碼入侵,侵滲的嚴重,發作徵狀還一直在改變,從看到他會怔愣,會為他的愜意感覺妒意,到現在,我以為他就是病原體,完完全全的侵融我的生活,缺他不可。我告誡自己,這樣下去不行,這樣下去不行。他卻在我回家打開大門後,笑著對我說,你回來啦。他卻笑著對我說,你回來啦。笑著對我說,你回來了。聲音裊繞迴纏著我快發瘋,我卻只能笑著跟他說,我回來了。
防毒軟體的程式無法植入血絡,但病毒到底是能滲入血管的。我如此想。
於是我擇了個微涼的假日午後,他一派適愜的斜躺在沙發上看書,我走近,取走他正在閱賞的書,表示想好好地跟他談個一回,關於中毒,關於防毒,關於解毒。一切感知都該重新定位,而他是病原主體。我試想過他所有可能反應,有可能會怒罵會排斥會鄙視甚或是鬧搬家,或者只是拍拍我的肩膀,說我想太多了。然一切都在預料之外,他只是微怔了下,坐直了身,才緩緩的開口說話,那聲音太飄忽,虛渺在空氣中,在拂掠我耳際直穿耳蝸時,我以為我聽錯了,只回了無聲的問句。他隨即綻予給我一抹詭奇的笑,我彷彿看到了,從他那雙眸裡投射出一頭野獸,張狂的囂咆。
他耐心覆述,聲音清亮,他說:「你怎麼知道我又中毒了,這次是,千面人病毒。」接著開始沉默,沉默,那雙野眸,古井不波,卻意欲爆發。
◎ 第二十五屆中興湖文學獎,散文作品。
- Oct 05 Sun 2008 15:24
中毒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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