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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深夜,下了一場雨,隨機落下的雨滴染破了寂靜。

  為什麼下雨的聲音總是被人用滴答滴答,晰哩嘩啦的輕快字眼來形容,炘想不透,只得將輕薄的被子掩覆全身…刺微的雨聲,冷俐的,細碎的,綿長的,排山倒海而來。

  吵極了。雨聲實在是,太吵耳了。聲音就像龐冗無數的刺針帶著線頭從高空落下,一線纏著一線,一線纏著一線,時重時輕的與堅硬抗撞細刺聲響,那聲響超過耳朵所能感覺的愉悅,邊際效用小於零太多太多了。

  這無疑是種折騰。對所有淺眠的人都是,所幸沒有響雷,否則他會抓狂失吼。

  夏季是霪雨霏霏的季節,雨聲總讓炘難以入眠,所以他總說,夏天是他的天敵。

  大雨,短時間內,顯然是沒有歇息的意願。

  將薄被褪去,輕放床隅,未閉的門緣,細細的貼上由客廳透來的光線。

  炘看著壁上時鐘,時針緩慢的游向數字二。

  這時間,恐怕也只有阿嬤會在客廳吧。踏著輕聲踅向客廳,電視在看膩的夜間新聞中反覆播送一樣的事件,而阿嬤坐在沙發大位,安安靜靜的睡著,衣褶隨著呼息漲退不定。

  他看著時間軌痕佈滿阿嬤的臉,一方面覺得憤然,一方面又覺得不捨。

  他守在家裡,二十餘載了。從小就被錮緊的自由,至今,成年,甚至也服完兵役了,仍被緊緊錮住。

  並非制約,而是由身至心的緊錮。

  從小,便是由嬤嬤帶大的,印象中,母親的面容很模糊,聽著母親回來的聲音,嬤嬤便緊張的將他趕入房內,喃喃推著他說,去睡,去睡。至母親離去,他對母親的印象都像一團燒焦的線糊。

  嬤嬤總說,是母親不要他的,生來就不要他的。

  炘皺眉,從小,就覺得這句生來就不要他,很刺耳。

  他總覺得阿嬤在家中的眾中小孩中,格外疼寵他,他是家中男丁,是長男,起初,沒有任何壓力,只記得,嬤嬤總特別愛跟他在一起,給他最好。

  嬤嬤說盡了母親的壞話,這女人,不聽話,不像話,她總這麼說,未曾說清理由,不聽話、不像話能代表什麼,年幼的炘無法理解,而對母親的印象太過淺淡,自己也無法理清。他只是張著大眼,靜靜地聽嬤嬤,一字一句的講述,架構母親印象。

  那該是個無情的母親。

  而當他上小學,看著母親提著滿袋葉菜而來,他微怔,想問,母親不是不理你,及你的妹妹了?怎麼還會回來?那親切溫暖的笑容他細意的收藏,不敢表露出,其實自己多麼想母親給予更多的溫暖。

  一記響雷落下,炘怔了怔。

  也許自己有很多母親。父親常常帶著不同女性回家,要求他及妹妹,要喚那些女性為阿姨。若阿姨們來的次數頻繁,他與妹妹便有了要叫阿姨為媽咪的準備。

  媽咪,是的,他有好多的媽咪。但那些都不是母親,只是稱謂近似罷了。

  漸漸長大,才知道,是父親花心,而母親心冷,嬤嬤又防母親防得緊,總覺得是母親搶走她摯愛的兒子。妒忌心著實深重。對母親的印象會如此淺薄,嬤嬤是一大因素。

  那是戀子情結。將兒子當做是自己的男人一樣,無法接受兒子被自己以外的女人在一起。

  父親不理會嬤嬤,而嬤嬤常態式的歇斯底里表示抗議,父親將房門深鎖,或者直接出走,完全不當嬤嬤一回事,嬤嬤遂將所有冀望押質在他身上。他只是一個賭注,對於未來保障的賭注,轉移目標的工具。

  沒錯,是工具。想及此,炘自嘲的笑了下。

  家中有個不成文的規定,該說是,嬤嬤定得規定,而規定,只對他生效。

  一、房門不準緊閉,就是要更衣,也得到浴室去。

  二、永遠不得抗辯嬤嬤的要求。

  父親回到家,走回房,第一個動作就是將門反鎖,緊緊,而妹妹回到家,碰的一聲,房門重閉的聲音,很顯耳。誰都可以關上自己的房門,就他沒有資格將房門緊閉。打高中起,有了自己的房間,他只有關上一次房間,代價是,徹夜的質唸。

  為什麼要把門關起來,我看不到你我會擔心,你討厭我關心嗎?為什麼?為什麼要把房門關起來,我知道,一定是有秘密不讓我知道,你是不是偷偷跟你媽聯絡?那女人很糟糕的,還是你學壞了,覺得家人不重要了?我很擔心吶,你這樣下去不行,炘,這個家以後就靠你撐起,你不願意?還是你覺得那根本就跟你無關?還是你真的有什麼秘密?

  那時炘猛力的搖頭否認,嬤嬤伶俐刻鑽的眼神,問句刷刷密實的落下,感覺好可怕。細細碎碎的,綿綿長長的,穿透了所有神經,將每個字深深刻進腦葉。他從此不敢將房門閉緊。

  高中時代,雖然就讀於鬼故事大本營的基隆高中,但廣闊的校地,並無影響學生雀躍的青春,青春仍舊綻放著繽紛的花朵。

  夏琳,那是個談不上美麗,但朝氣十足的可愛女子。他生平第一次,感覺心房的震動。儘管他生赧於情事,而夏琳仍在他的青澀追求下與他一起,牽著手,對他笑的甜。

  花朵綻妍的片段過於美麗,讓人忘了花總是會謝的。

  炘帶著夏琳回家,交了女朋友,告知家人是有必要性的吧,他只是單純這麼認為。

  客廳,嬤嬤向著正經坐在小沙發椅上的夏琳,投射冷慄目光,夏琳被盯著寒顫。炘緊張的打圓場介紹,夏琳是他的女友,而嬤嬤向他說,女友啊,還不快倒杯涼水給她喝。輕淡淡的將他趕進了廚房,打開冰箱,取出裝著涼水的保特瓶,倒出兩杯涼水。

  走出,一杯給阿嬤,一杯給夏琳。他很細意,記得先將涼水給阿嬤,看著夏琳的臉色有些蒼窘,於是他在夏琳身旁坐下,握緊她微顫的手心。

  阿嬤點啜了杯緣清涼,像是延續話題緊盯夏琳,女孩子家怎麼這麼年輕就跟少年仔交往,少年仔不穩重的,妳是個女孩子家,這樣未免也太隨便,妳要怎麼跟妳家人交待啊?

  夏琳沒有絲毫抗辯,像是個做錯事的小孩,靜靜的聽著。

  炘對嬤嬤說。「不,嬤嬤你想太多了,我們只是很單純的交往,夏琳沒有怎麼樣啊,沒做錯什麼。」

  長大了,翅膀硬了?會跟我頂嘴了?現在就為女朋友講話,以後就把老人家扔到一旁去了。說不過嬤嬤,他只好緊緊握住夏琳漸涼的發顫手心,兩人像是被下了咒縛,鎖緊在沙發上,不能動彈。待到父親回來,他趕緊說,爸,我幫你去買七星。閃避嬤嬤的眼神,牽著夏琳遁逃。

  夏琳從此跟他離遠,他沒有阻止,理由,他很清楚,他無法保護她。他也再沒帶女朋友回家了,最後,甚至,不敢再交女朋友了。

  雨下的更為狂肆了。視尋著家中窗戶,確認緊閉,炘走回客廳,在阿嬤面前坐下,阿嬤睡得沉,絲毫不受雨聲影響。

  炘早就注意到的,阿嬤睡覺時,手總握得死緊,像是有許多放不開。就像她綁不住浪遊飄離的兒子,反倒將心力緊緊的鎖錮他,死緊,卻忘了留點空氣讓他喘息。

  沒有繼續就讀大學,大學聯考,炘草草落筆,接著申請提前入役。

  他記得清楚,新兵在成功嶺受訓,第一次,第一次家人探視的機會,他備妥所有精神,手上緊拿著一張和同梯拍的全體廣角相片,要給家人的,等待一樓傳來唱號,只要唱到他的號碼,他就可以下樓,會一會家人了。

  每個新兵都期待這時刻的,從一大早就有人陸陸續續的離開,他待在二樓營房已久,看著時間,不早了,快十二點了。父親會來看他嗎?妹妹會來看他嗎?嬤嬤肯定是堅持要來看她的。

  會來嗎?不會來嗎?整室只剩下他跟另外兩位同期的新兵。看著時間,十二點半,是輪班清掃廁所的時候,不會來了吧,家人。沒有唱名,他走下樓,跟班長報備,就去清掃廁所了。

  方回來,同期的向他說道,剛才唱號有叫到你,你的家人來了!

  會來嗎?不會來嗎?他們來了,家人。沒有聽到唱名的那刻,可是家人確實來了。

  炘向班長借了手機,稍電話給父親,確認父親位處,才急忙的去會合。其實真的很高興的,最近的日子,早起,晚睡,風很冷,雨天也要練操,辛苦,但覺得,少了嬤嬤,心便輕鬆了許多,身體上的勞累,不算什麼。

  父親拍了拍他的肩,說,當完兵,才像個男人。而嬤嬤走近,緊緊握住他的手,緊緊,緊緊,炘沒來由的想撥開那雙皺折,但看著阿嬤那壓迫又興奮的眸神,他只得笑笑的接受。妹妹抱著一只狗兒,是馬爾濟斯,很會撒嬌的狗,不怕生,跟精明又很會看人臉色的妹妹很像。

  無論如何,有家人探視,他還是很開心。

  離開成功嶺,移到新竹服役,近汐止,所以父親沒有再來探視過他,而嬤嬤的健康是每況愈下,無法獨自前來,妹妹承擔了家中家計,也無法前來,他都知道,所以,反而更放寬心的受訓了。

  原本是淺眠的人,在受訓的那段時日,就是雷轟雨鳴也能安然入眠,身體受憊,精神無條件配合休眠,想想,服役的那段,真的是最好入睡的橋段了。

  退伍後,他沒有太多打算,暫且沒有太多想法,只想找個工作好好安定。

  阿嬤有輕微中風的傾向,因此,比以往更貼黏他,就連他接到面試通知,也不許他出門,無時無刻都要看到他才甘心。

  像是被軟禁了,但又不完全,他在家中負責照顧阿嬤,定期阿嬤帶上醫院檢查,負任家中瑣碎,洗衣、晒衣、煮飯,打掃。

  以為嬤嬤的身體不好,睡著了之後不會中途醒來的,所以他將門關上,但沒有鎖緊。只要能將門關上就足以讓他高興許久。

  隔日,嬤嬤臉色鐵青的看著他,歪斜的嘴如往常般質唸著,為什麼要把門關起來,我看不到你我會擔心,你討厭我關心嗎?我知道了,人老了,病了,不中用了,就可以都不用理了。

  一句一句的落下,陽光斜上照射,炘不禁想問,老人家真的病了?那質唸的聲音沒有絲毫停頓,如往常一般,冷俐的,細碎的,綿長的……像咒縛一般。

  對了,雨聲也是,冷俐的,細碎的,綿長的,像咒縛一般,在嬤嬤眠睡時候,替代她向不敢設防的他投下大量咒縛,所以他聽著雨聲,總感覺煩躁而吵耳。

  這個家綁住他好久了,他的心被雨落聲打得冰涼了。想離開,但嬤嬤小時候的疼寵,他無法辜負,也沒有權力辜負,未長成的翅膀,早被燙拔了羽翼,他只能小心應對。

  他想,嬤嬤身體不好,剩多少年清福好享?就這樣好好代替父親,馴順於嬤嬤吧。被禁錮太久,已經忘了怎麼反抗,而老人家嘴角顫顫地讓人看了不捨,他怎能輕易放下?父親是不會照顧阿嬤的,而妹妹疲於工作,回到家也累了,不該再讓她多費心神照顧阿嬤,是的,不該。而他從小備受阿嬤的疼寵,他沒有理由不管,儘管意識告訴他,放手吧,不然自己的未來真的將被黑洞引去,然底心卻無法原諒自己竟有想放開那雙皺痕的念頭。

  不該再多想了。

  炘站起身,拍了拍嬤嬤的肩,嬤嬤的眼睛細細張開,炘說,回房睡吧,這裡睡對背不好,我扶妳回房睡。一肩撐起阿嬤的重量,扶著嬤嬤回房。

  一記悶雷落下,澱重,雨狂肆落下,落下,冷俐的,細碎的,綿長的,落下。
  

  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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