● 作者:王昶雄
○ 出版地::臺北縣
● 出版者::臺北縣文化局
○ 出版日期::民國91年10月
● ISBN:957-01-1898-9


  機運會讓人看到自己喜歡的書。沒有特意追尋,書就乖列的呈排眼前。

  王昶雄,對我來說是個陌生的名字,會選擇他的書作,也是偶然巡晃於圖書館的書架迷宮時,頭一抬,正好看到一長列的《王昶雄全集》跟《巫永福全集》,憾於《巫作福全集》的書作多為日文,淺於日文,就投靠了王昶雄,因為喜性散文及小說,對詩歌評論類格外的沒耐性,所以特意選擇了第一冊小說卷覽閱。

  小說題材眾多,我特別喜歡悲劇作結的愛情故事,尤是像鄉間所形容的肥皂戲劇,更是投我所好,很巧的,此小說卷集結了五篇作品,分別是〈梨園之秋〉、〈回頭姑娘〉、〈淡水河的漣漪〉、〈奔流〉及〈鏡〉,前三篇都恰好是我喜歡的悲劇性作品。

  第一篇,《梨園之秋》,講敘一個戲班故事。京劇團「和勝班」,巡演到一處小鎮,起初受到熱烈歡迎,場場滿座,後因劇團小生跟鎮上一名良家之女發生關係,一時間鬧得滿城風波,反而沒人想來看戲了。團內人心散亂之時,團長想整亂,但因重病在床,心有餘而力不足。團長妻子趁時向團裡愛慕以久的橫笛手石啟人告白,被拒之後大怒,便勾以鎮內富商一起殺害石啟人而後相揭私奔。劇團名聲大壞,傳言劇團老板娘先與橫笛手私奔,而後殺害橫笛手又與富商私奔,此時,淡水河畔又打撈起劇團老板娘與富商的屍體,一切都顯得詭譎,事實真相眾人皆感迷離,然一切都只能放諸風、流於水,等待浪靜。

  說明白點,這篇像是很標準的九點檔愛情劇,要見血見淚的,而其中一個設定讓人感覺有趣。石啟人生前跟團裡的師弟曾平感情甚篤,所以常聚河邊,由石啟人吹奏橫笛給曾平聽,其中一回,他對曾平說了這樣的話:


  「我的全部精神都寄於這笛子。而且我對這支笛子誓言:倘若我不犯事,那麼吹這支笛子,聲音便澄澈悅耳;若一旦做了壞事,則聲音混濁。我試吹一曲給你聽聽。」(《王昶雄小說卷:小說卷》(梨園之秋)P.6)



  當下笛聲音色是非常的清澄悅耳,石啟人將一生精力都致力於笛藝,無意於男女私情,這番話無疑是表明他的心志,他的情感是孤寂的,是高尚的,純然耽於音樂的追求中,僅管只是跟著劇團奔演中一名橫笛手,他仍保有他的志養,不容侵犯。而「和勝班」裡,能體會他的性情的,就只有曾平與他的笛。

  才看到這裡就覺得石啟人注定要死了。只有需要驗證其清白的人,才會前提情要的拿出驗證道具,就像傳說故事裡,清白女子遭到冤害而亡,蒼天為了憐憫她而下了八月雪,也有不能受冤的女子,撞石敢當而死,以表其自身清白,其血留在石上,無論用何方法都清洗不掉,血都新鮮的像剛從人體裡流下,而這只笛,在最後曾平為石啟人抱屈的時候,由曾平吹出了比平時更加清澈的笛聲。

  但只有笛聲,其他團員會相信石啟人的清白嗎?我想其實不會的,風花新聞已流聞一陣,汙壞的印象已經深植,他們往後若提及石啟人,就再也不會是孤獨高尚的吹笛人了…若世道真能還他清白,那書的末尾,就不會有那陣秋風冷冷吹過,對不幸的人致意了。

  反觀全場的惡源,團長的妻子,在這篇算是極惡了,只是因為求愛被拒就殺了石啟人,最後還跟著富商私奔,該替團長照料和勝班的同時卻棄之不顧。不知是作者有意表達天理彰彰,疏而不漏的正義,還是無心插柳,對此女與富商被人發現雙屍於淡水河之事,作者並沒有多著墨,究底是為人所殺害?還是兩人都深有罪惡感,所以殉情贖罪?這都沒有說清楚,反倒像用便條紙留訊息的告知一則消息,其情節讓之後的人去推揣。但算是對石啟人的最後交代吧,也許清白不復,但惡人也不會好過。

  天道彰明,惡必有報,而善者需知委婉拒絕是一門學問,若欠缺圓融手段,而一味的孤執,僅管顯得高尚,也有可能為自己招來毒惡。

  第二篇〈回頭姑娘〉,是個戲謔性質的極短篇,講的是一名離婚少婦,在一家名為興安館的旅館工作,因為豐姿貌美,舉手投足都吸引人男人觀注,對此她無厭惡,她也是有意再婚,求得一安穩生活,而非一直在外拋頭露面。像是上天聽見了她的願望,她在興安館尋得了名情投意的對象,是名十年來都在全國各地巡演小提琴的音樂青年。然,當青年欲帶她回家見父老之時,青年道其背景,女子只覺天昏地暗,此青年竟是他前夫久未回家的弟弟,她只能對命運的捉弄感到無奈,大喊再婚的夢,糊塗!

  人生的本質便是由許多巧合組成,每個環節都在冥冥中被安排,若上天執意要讓一人不幸,手法何其多樣,然最其殘忍,便是予其希望,再狠狠剝奪。女子想要的只是一個安穩的家,安定的生活,而她尋覓已久的良人,是這麼的情投意合,到頭來,卻是前夫的弟弟,她能嫁嗎?當然不了。若真嫁了,兄弟間也會因女人而失去和睦,誰能忍受自己的枕邊人曾是兄長的妻子的事實?

  故事看起來或有荒謬,但細看新聞所播,不也時有聽聞,從未謀面的兄妹戀上彼此進而結婚,而後才知道彼此是親兄妹,這樣的新聞其實不罕聞。世界上幾十億人口,每個人都有機會跟自己擦身而過,但真能相知相惜,甚至是在一起,是需要多大的緣份?所以俗語才道,百年修得同船渡,千年修得共枕眠,當此得來不易的緣份竟是一場可笑的巧合,何其傷人?上天愛捉弄人,也不過如此啊。

  第三篇,〈淡水河上的漣漪〉,也是一則愛情悲劇。主人公船伕阿川戀上了明珠,然兩家淵源交惡,乃世仇。阿川的父親老溫一逕要求阿川娶他收留多年的養女素英,同時明珠的父親則要求明珠要嫁與名士之子文淇結婚,兩人各自與家人爭執,然明珠先敗給了現實,稍了封信予阿川告知分手。明珠與文淇結婚當天要渡河,明珠之父故意請阿川父子為船伕,阿川拒絕,而老溫篤意接送,良好天氣,瞬時烏雲密佈,但見老溫與明珠之父的船漸往海邊遊遠,就這樣消匿在風雷雨馳中,死不見屍。明珠跟文淇因此事件而感情每況愈下,甚至是鬧離婚了,而阿川則聽從父親老溫生前希望,取而素英為妻,最後想要有其大願,而報名戰爭,一心為國捐軀。淡水河的水面,安靜的沒有一絲漣漪。

  此篇雖命名為〈淡水河上的漣漪〉,但給人的感覺卻非微小的漣漪,而是驚駭的暗湧。內文試圖強調著冤冤相報何時了,該終結的時候,就不該再延續,老溫跟彭家的恩怨已經歷經了兩代,阿川跟明珠屬第三代,三是個很妙的數字,所謂的富不過三代或事不過三,都用三這個數字,而這裡,打算將所有的恩恩怨怨都了結在第三代,未來子孫或好或壞都是他們自己的福份,老溫用他最激烈的怨念,影響了天候,招來短暫的暴風雨,與他的世仇同歸於盡,聽來很玄妙,然風暴過後總會歸於平靜。只要肯放下,一切都會歸於平靜的。

  我將這篇看得很單純,也許是歷練不夠,一些關於此篇的討論,都稱此有濃厚的臺灣意識存在,只是那部分我無以察覺,也無意將作品涉入類似政治的情感,也許作者常用些隱喻的方式去表達他的理念,我總覺得,有時保有單純的心態去看作品也無不好。然故事最後讓我感覺奇妙,阿川打算報效國家投入戰爭時,說了這樣的話:


  「…我遺傳到如此結實強壯的身體,所以能夠盛大地上征途。終於明天要出發了。阿川以男子的名義,以男子盡對皇國最大的責任,已做好了決死的心理準備,阿爸會感到欣慰的……」(《王昶雄小說卷:小說卷》(淡水河的漣漪)P.106)



  我覺得非常奇怪,故事整體都沒有提到關於皇國乃至於國家之類的情節,純論兒女情懷與家族對立,末尾的皇國理念像天外飛來一筆的繆奇,為此試圖找尋別的書籍,探尋有無談到這點,意外地在討論王昶雄另一篇作品〈奔流〉的論篇裡找到蛛絲,原來是日方對於文章出版前會經過嚴利的審查,若通篇概念都被駁責,那此篇在報刊上就要開天窗的空一塊白,但假使只是一些字句顯得很有臺灣本土意識,那便會被刪修成日本要的形式文句,是以,才會出現讓我覺得很突兀的字句。

  為此,反倒覺得王昶雄那時期的作家偉大了。這裡只是刪修一些文句,但也有通篇都被禁止發表的文章吧?作家們致力於發表,無論是宣揚國情或有其感念甚或是純粹的創作欲望,在那樣的時代無畏政府的寫作,冒著被關或者是懲戒的危機,實在偉大。

  第四篇為〈鏡〉,其內容令我大感震驚,內文跟東方白的《浪淘沙》極為相似,從角色設定乃至於情節分配,如地點在日本,兩名男子共同迷戀一名女子,〈鏡〉裡的女主角哲子明明與秋文互相喜愛的,但秋文的友人谷口不知秋文心意,更進一步的殘忍的要求秋文代筆寫情書給哲子,秋文這沒有用的男人竟真的幫助谷口,之後才再非常懊悔,在哲子相處時不敢多加提及此事,只得讓兩人處度朋友以上,戀人未滿的曖味狀態,而後的情節不再多提,跟《浪淘沙》極為神似,《浪淘沙》為1982年的作品,比〈鏡〉的發表晚了許多年,想來,《浪淘沙》大概是受此篇的影響,再將地域跟內文深處描寫的更加長遠吧。

  這讓我想起了呂赫若的〈牛車〉,是王禎和《嫁妝一牛車》的前身,只是〈鏡〉的名氣沒有《嫁妝一牛車》明顯,好作品會影響後代創作,大抵是如此吧,只是我還是很介意有沒有抄襲的嫌疑,光是這樣想著,就讓我對此篇沒有其他的感想,固執的想著有如此雷同的作品真的無要緊?想來,大二時修的智慧財產權對我還真有一定程度的影響。

  最後一篇,是王昶雄的代表作品〈奔流〉,敘說一名在東京工作的臺灣醫生,受同在日本工作的伊東春生及學生林柏年的影響,重新正視自己對本島人(即臺灣人)跟內地人(即日本人)的看法與面對的態度。

  全文採第一人稱,以身為醫生的「我」,去接觸外在的、客觀的「伊東春生」及「林柏年」的觀點,作者採冽冷的筆調敘寫,卻勾起全場漫浸著一種,所執信念隨時都會瓦解的感覺。很微妙。

  全文其實沒有特別強調皇民化運動,可是主人公的「我」跟其他角色,很明顯的由穿著、行為跟語言去區分本島人跟內地人,其實最顯著的就是語言了,內文裡所稱的國語,指的是日語而非漢話,這就表明在當時,皇民化運動已深殖民眾了。大部份的人已成為「徹底的日本人」為夢想,如故事裡的伊東春生,他為了成為真正日本人,將父母完全棄之不顧。同時也有人像林柏年抱持正義,認為不該以自身的臺灣人身份為恥,更該是以此為榮。王昶雄在〈淡水河畔的美麗漣漪—王昶雄專訪中〉有此言論:


  依我看,當時台灣人當中,像伊東春生這樣的人比較多,當然,我在小說裡的描寫是比較誇張。一般人比較沒有像林柏年那樣的反抗精神,而且知識水準較低的人,即使心中有所不滿,想要反抗,但是所能表現的也有限。



  由此可見,僅管有人想反抗皇民化運動,但實際上,被同化的人其實佔多數,所以主人公的「我」起先也是跟伊東一樣的心態,然,在感受到了林柏年那近乎頑固的,以臺灣為榮的正義感,他受到了強烈的衝擊。他在反思自己以往的作為時,感到極大的赧窘。書中的「我」如此想著:


  我想起了在內地的時候,被問到「府上是哪兒啊」的時候,不知是什麼心理作用,大抵回答四國或九州。為什麼我有顧忌,不敢說是「臺灣」呢?因此我不得不經常頂著木村文六的假名做事情。到浴堂去,到飯食店去喝酒,都使用這名字。自以為是個頗為道地的內地人,得意地聳著肩膀高談闊論。有時胡亂賣弄一些江戶土腔,把對方唬得一愣一愣的。因此,跟臺灣土腔很重的友人在一道時,怕被認出是臺灣人而為之提心吊膽。當假面皮就要被揭開時,我就會像松鼠一般逃之夭夭。十年間,不間斷的,我的神輕都在緊張狀態之下。
  (你真是個卑劣的傢伙。那顯然是鄙夷臺灣的佐證。臺灣人決不是中國人,也不是愛斯基摩人。不僅如此,和內地出門的人,沒有任何不同。要有榮譽感!要有同是日本臣民的榮譽感啊!)
  (《王昶雄小說卷:小說卷》(奔流)P.167)



  這一段「我」的檢討自白,完完整整的體現出一個受皇民化影響的臺灣人,為了在日本生活而感其紛擾、徬徨與掙扎,「我」甚至明白的責罵自己是個卑劣的傢伙,無論是將自己視為日本人,或是臺灣人,他都感到無助極了。在歷經內心的反覆交思後,他的心境脫胎換骨了。


  內地冬晴的驚人之美燒印在心裏的我,這才恍然大悟,忘掉了故鄉常夏的美好。因而使我感覺對鄉土的愛心不夠。我不是從伊東和柏年的身上,學習了純真與世俗兩種東西了嗎?今後,我非用這個腳跟穩重地踏著這塊土地不可。(《王昶雄小說卷:小說卷》(奔流)P.184)



  他從夢想著當徹底的日本人,轉回到珍惜所有,同林柏年那般,愛著臺灣這塊土地,也愛惜著自己身為臺灣人的身份。故事最後,留下這麼一段:


  我忍無可忍,連呼著去你的!去你的!拔起腿從岡上從山下疾跑起來。像小孩子般地奔跑。跌了再爬起來跑,滑了再穩住地跑,撞上了風的稜角,就更用力地跑。(《王昶雄小說卷:小說卷》(奔流)P.185)



  短短幾句,展現多麼浩然又堅決的情志啊,無論面對著日本如何由身至心的滲透管制,都要懷抱著不屈饒的心志,就算反覆受挫,也要繼續堅持自己的信念,愛著臺灣這塊土地,而非轉而嚮往當個日本人。那風的稜角就像是日本一層一層的壓制與欺虐,正所謂愈挫愈勇,愈是被壓制,就要展現愈堅決的愛國之心。〈奔流〉一文也許篇幅不長,卻展現了一種最浩蕩的情志,令人讚歎不已啊!

  綜觀此書,緊密而無意的渲染出一種崩毀感,好像許多美好事物的都將面臨消逝,有著強烈的不安定跟愁悵,但過程又是極其浪漫,我將其列為毀滅型風格,無論過程走向是多麼美好如夢境,終將面臨毀滅,且在毀滅中展現最美好的自由與平靜。這其實帶點重生的意味,事情一旦糟到無以面對,或是時代讓人寧願擇死壯烈,也不要苟活,那就期待著亡滅後的重生。生必然面對死,有死才能有生,一切都將消隕,也會因此有全新的天地。

  王昶雄將希望寄託於死亡,或許是呈現另一種面相的積極求生也未可知啊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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P.S:
  這是台文史作業,想說既然都是心得就放上來了XD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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