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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蒼鳥在天空盤旋,在層雲覆蓋日陽的時候,往下墜落。

  帽子掉落在地的聲音響起,你抬頭,正好看見蒼鳥直落,你彎腰持起帽,安穩戴上,再次抬頭,蒼鳥不見了。太陽酷熱的令你猛揮著手搧去熱意。夏天,才剛開始。你走進山裡一處安靜,依隨穿透樹葉綴下的錯影,往透光度較低的小徑走去。

  距離第一次走進,已有幾年光歲,感覺有些遲了,微風帶著熱氣拂過你的輪廓。那時,是他帶著你走進的,在夜晚。你以為你不會再走進,而腦袋裡的海馬迴總不經意的提醒你,於是,你穿著一著輕便,再次踏進這座山林,走進整片綠灰交接。

  那年,初夏時節,你方離開高中,等待大學確定的時間難熬,你聽著家中耆老的建議,來到叔叔位處寧謐山區的民宿幫忙。你揹著一只旅行袋在山腳下車,依尋簡單的路標,你開始大步邁走斜坡,你想,這暑假過得跟以往真不一樣,光起頭就不一樣。一個鐘頭過去,你後悔了,你開始招手試著攔截車輛,畢竟是偏僻山區,車輛經過的少,願意載乘的更少,至少你的失敗次數已經超過一雙手可以數出來的次數了。你不禁想問,為什麼避暑勝地的地點,不是在外國的極熱地帶就是在國內的山區偏僻。你拿出手機,想試著用先進通訊請叔叔來接人,小小螢幕大方顯示只能播打緊急電話,你只能歎氣,再將側背肩帶重新調整,讓旅行袋貼近身體。

  他就是在那時進入你的視線。他的車在你身旁停下,你獃愣原地直到他搖下車窗,問你怎麼一個人危險的走在山路,你趕緊央求他將你載至民宿,他笑了下,原來他的目的地就是你要去的那間民宿,而且將是你整個暑假的工作伙伴,他每年暑假都會來民宿幫忙。你不由得燦爛笑開,像擁有了一夏的清涼。

  工作其實談不上累,你只是跟著他一起,淨整客房,打掃環境,簡單的接待客人,偶爾陪他下山採購必需,花費的都是天黑以前的時間,夜晚的時間幾乎都是歸屬自己的。你習慣入夜後走進民宿後方,略暗的花園,不同於天亮時的花燦美耀,過了七點就只剩幾盞迷濛的街燈璀亮,溢滿悠悠淡淡的氣韻,你就愛那氛圍。

  你記不清這是在民宿的第幾個夜晚,你沿著花園柵欄一路巡賞著寧謐,那是只有獨佇在夜晚才能得到的平靜。並非生性躁動,你的急躁是隱性的,總給人一總溫吞的感覺,像是一杯溫開水放在桌上,並不顯眼,也不會主動吸引觀瞻,只有在進行小組活動時你才會提出一點想法,當意見被駁回你只是笑著回應說沒關係,其實心中介意的很,而大家也順理成章的為你設上沒主見的標籤,只是個再平凡不過的人,除非必要,否則不再過問你任何意見。你在臉上覆上一層又一層微笑面具,壓制自己欲爆發的噬人熱焰,你幾乎要狠狠的推倒桌子叫大家聽你的聲音,你有話想說,你不是真的那麼沒主見,但你只是微笑的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一臉安份,好像你天生就是個聽話的爛好人。

  一個踉蹌,你險些趴伏在地,有人從背後將你扶起,你回頭,是他,陪你工作好一陣子,從路邊停下車將你搭載的他,他將你扶起,頓了下腳步,又踅身離去,動作快的連想問他什麼時候出現在你身後都來不及,那方向跟民宿完全相反,說不上是好奇,但你還是一個健步跟了上去,他卻以更快的速度走隱在夜路裡,你未曾在夜深後離開民宿的範圍,頂多就是那座吸引你走進的花園,而他已隱沒黑夜,你想,儘管無法追尋,散步在夜裡,感受夜風的輕柔的吹拂,也是一種微妙的享受。

  他給了你一個你不會忘記的答案,在你隔日詢問他隱沒於夜路的事。他說,他只是去了一處離夏天最遠的地方。沒有蟬吟,沒有炫目的太陽,一個安安靜靜且飽有入夜的浸涼,是距離夏天最遠的地方。

  入夜,他從民宿走出,而你巡著他腳步走去,你好奇,那離夏天最遠的地方,你想見識,但又不敢直接詢問,眼前身影濛濛晃晃,你放輕腳步,認真的跟尋。而他猛的頓停,回頭,你正一副心虛的獃住,他不發一語,只是走向你,伸手攖住你的手,牽著你手走向你不熟悉的夜路。

  你看著道路愈來愈黑,街燈愈見稀少,你沒來由的緊張起來。他又無預警的頓住腳步,你直愣愣的撞上。低唉了一聲,他鬆開了手,看著你一臉緊張,笑了下,拿下垂在頸上的手電筒,他說:「噯,別緊張,就快到了。」你冷靜了下來,你知道,是那個地方,離夏天最遠的地方,於是你拉緊他的手臂,往夜黑小徑裡走去。漸漸地,你覺察高大的樹軀將夜空狠勁噬埋,詭異地徒留一洞暗境,手電筒微弱的燈光在闇森裡顯得格外溫亮,他停下腳步,輕拍你的肩,示意到了。

  那是一處隱野山林間的黑境。

  你一臉好奇的看向他,眼神裡投射問題,這就是離夏天最遠的地方?你幾乎看習慣了他的笑臉,他拉著你坐下,要你閉上眼睛,放開聽覺。耳邊傳來他的聲音,有些低沉,又帶著一些溫度。

  他說,這個地方很奇怪,樹枝繁雜地遮掩住天空,就是大晴天的坐在這裡仰望,只有一片的綠灰,絕對看不到藍天,沒有蟬吟沒有眩目,也沒有山林中專有的小花點綴,甚至氣溫會顯得有些冷,但不是這海拔該有的氣溫,這處山區的夏晚,是一襲T衫就能抵風的,而這裡,除非天生比較不怕冷,否則一件薄外套是免不了要攜帶的。這裡一點也感覺不到夏天。換個角度來看這裡,所有喧囂都沉澱在冰涼的氛圍,安靜涼冷的像秋季轉冬,連一滴眼淚掉落的聲音都清清楚楚。入夜後,涼冷依舊,但那沉冷清澈卻能洗滌一年下來的煩躁,所有的不愉快,都將沉澱在這安靜的夜色。起身離去,就像換了一副軀殼,接受夏天大方傳遞的熱意及活歡。這是我的秘密基地,離夏天最遠的地方,每年這個時節,一定都要來的。然後,你可以睜開眼睛了。

  你張開眼,看著他關滅了手電筒的光線,讓你的可視範圍陷入一網黑闃,在瞳孔適應後慢慢的顯影。你再次闔上了雙眼,細耳聆聽,真的安謐的沒有一點聲響。風很涼,很冰,甚至讓你忍不住的發顫,好像陷入冬天獨有氛圍,但並非孤獨荒冷,太陽之所以溫暖,正因為氣溫的寒冷,你理解。你似乎可以大膽的放開你所有感知,在這個地方,所有躁意都能沉澱消逝,你不需要帶著笑臉,也不需面無表情,你甚至不知道你現在的表情究底是如何,是哭?是笑?還是滿臉怨憎?好像都不是那麼重要,但你確定,這是你最原始的表情。你扔下了所有厚重的笑臉面具,是的,通通留下,你不想帶離,而面具將會消融在這樣的黑境裡,你無需有任何的擔憂。

  你忘了時刻。他起身,說,時間不早了,該回去休息了。一片黑暗中,他打開手電筒引領你,你只有起身拍了拍灰塵,離去。走了幾步路,你回頭看那洞黑,一樣是那麼的沉冷安靜,像是方才沒有人進入過一樣。你抖了抖肩,感覺一身輕快,你不自覺得笑開,打從底心覺得放鬆,也許,你早該來這地方了。你拉緊了他的衣襟,夜路,還長的呢。

  太陽依舊燠熱,七、八月卻像是夏天裡潑往旱地的水灘,乾逝的快。當叔叔跟你提醒該是收拾行囊返家,準備升大學的一切事宜了,你怔了怔,你完全忘了你是等待學校確定的學生,你處身民宿,過著天亮工作夜深休息的生活,感覺忙碌中的愜意生活,你很習慣了,猛然抽離其中,失落乍然從你頭頂投下,樹影依舊錯縱,客人的笑聲也依舊鈴響清亮。

  過晌,你在後花園找到正在為花澆淋的他,一臉認真。他只是安安靜靜地任由你跟在身後,在這裡的日子裡,迷惘時刻,你總會跑到他的身後,緊緊挨著他影子亦步亦趨,儘管沒有對話,但你看著他的背影,就看得到那黑幕下的一處洞黑,你得以讓情緒迅速地回歸原點,得以冷靜的思考,他是你的情緒特效藥。

  今天你感覺隔外躁急,叔叔給了你一天時間整備行李,好好休息,你只想著將要離開,將要再次面對微笑面具的層層覆上,無法像在這裡,想笑就笑,生氣就生氣,有話想說,只要經過思索,你都能不猶豫的說出,有人聽,有人聽的,回去後,面對新的學校新的同學你能如此嗎?要重新當一杯溫吞的開水?再次貼上沒主見的標籤?想及此,你只有一臉鬱鬱的跟著他的腳步。

  除了那一夜,你再也沒去過那處洞黑,他也沒有再半夜出門。你曉得,他已被洗瀞,不需要再去,其實你也是的,你也知道你全部放下了,過去的你不在,人是要往未來看的,可是你現在就是無法控制情緒,其實你最怕的,就是感知全部放開後,你收不回,你不再是可以接受戴上一層層微笑面具,當杯溫開水的人了,於是,躁意更深了,太陽卻依舊燠熱,樹影依舊錯縱。

  他關掉水龍頭,見著你一臉悶鬱,他像個大哥哥一般,一手掌的蓋住你的頭蓋。像個全知者通知一切事物,他只是詢問,你是否將返家了。你點了點頭,他綻以一抹笑燦,你完全無法理解你的離開是件令他開心的事,他居然能笑的如此直接?一個氣憤你握緊了拳,其實你不安的快掉淚,沒人可說,沒人可救援,只有他,只有他,只有他不該這樣笑你,笑的沒有一絲諷意,甚至是非常陽光,但你就是氣他的笑。你轉身欲離,他一聲等一下,你腳步停下。

  他的聲音從背後傳來,悠悠淡淡,像是在確認採購清單般清淡。他說,你不再是過去的你了,你可以大笑,也可以像現在一臉不爽,放下的東西,就不要再撿回了,那不是你要的,你比誰都清楚,你可以重新開始一趟全新的旅程,有驚奇有危險,都是你自己,你可以做選擇,你可以。所以你現在有什麼好不安的?回去,重新開始,累了,倦了,明年,我說明年,或者後年,大後年,你再來,我們一起去那離夏天最遠的地方。一起,我會為你指路,你不是永遠無路可退的。

  你試著回過身看他,他正對你展現一蕊向日葵笑容,你點了點頭。離去。

  你有什麼好不安的,你有什麼好不安的?你不再是過去的你,過去的你只需要存在一次,你可以笑笑面對未來,你可以笑得跟他一樣燦爛。於是你收整好一切,但你很貪心,你想帶回去的很多,包括那眩目刺眼的花燦,溢滿整片天空的蔚藍,山林間盪迴的蟬吟,還有許多,你都想封包裝填,你找不到適當的盒子收裝,只得通通收進眼底,刻進腦葉層,讓記憶儲存畫面。微風帶來一陣清涼,你垂下眼瞼,夏蟬的聲音,樹葉交錯的聲音,人群來來去去的聲音,他的聲音。你感覺,那無聲的洞黑,正在告訴你,你可以大步前進,它會在原地,帶著一切安靜,輕輕為你拂去憊倦。

  你沒想到回去後一切會如此不一樣,你開朗,你率性,你大方接受挑戰,你大笑,你生氣,難過時皺緊眉頭,風雨偶來狂浪,你都能安然渡過。你的大學生活充滿樂趣與意義,你站上講臺,像是個主角,發光發熱,你確實不一樣了。原來過去的你是那麼畏懼挑戰與面對,將其跨越,視野將全不同,你不由得想問自己,為什麼以前的你辦不到?你抬頭,那滿溢的天藍,沒有回答你,答案通通消融在那處闇森洞黑了,於是你笑了,有時,不需要將疑問追問至底的。

  離開校園,你進入一間雜誌社工作,一切都在忙碌中進行,但你享受看到折騰腦袋細胞後的成果。你看著最新一期企劃,走往山林的寧謐處,採訪民宿,你怔了半晌,民宿,洞黑的寧謐,改變你一切的他。你忽然好想他。時節,正好逢夏,你還見得到他嗎?你初識他的時候,他已是個大學生,現在呢?你都出了社會,他不會還是在每年暑期到叔叔那間民宿打工吧?你何得何能,這些年間,居然一次也沒回去過。也許他每年暑假都在那等你,等著為你引路?不該再猶豫了,揹起簡單的行備,你開著車往山林出發。

  將車停在叔叔那間民宿的停車場,你抬頭,一只蒼鳥在天空短暫盤旋後,直降,一陣風襲落你的帽子,你彎身撿起,蒼鳥不復再。你詢問叔叔他的下落,叔叔只是簡短的說,有工作的人,是不可能再來打暑期工的。你苦笑了下,你來遲了。你知會了叔叔你將採訪民宿的事後,你從隨身包包裡拿出手電筒,你記得他說過,那處洞黑,不會因為太陽燠熱而顯得明亮。其實你不知道你怎麼敢直闖那山中迂迴,你根本記不得路,你只記得背影,牽著你手往前的背影。於是,不意外的,你迷路了,而你身上所攜帶的,就只有一只手電筒。你抬頭,陽光滲微著綠灰。

  到底是過了多久呢?你知道夜深了,你仍舊在迷路,你打開手電筒照亮小徑,但不確定光亮可以持續多久。氣溫下降的緊,你顫了下肩,沒來由的感到一陣惶懼。你在黑夜中奔跑,一路跌撞,失了冷靜,猛然你撞著了人,你跌蹌在地,吃了一聲疼。你抬頭,黑暗中看不清面貌,聲音傳來:「你好像迷路了,這裡山路複雜…」語未盡,但你笑了出來。那聲音你認得,是他!是他!兩只手電筒的燈光清亮,他認出了你,綻開一朵夏天最眩亮的向日葵。他說,「一起走吧,我說過要當你的引路者。」他伸手將你扶起,牽起你的手,夜路,還長。

  儘管一路沒有交談,你卻感覺平靜,像是回歸原點,回歸到母體的羊水中,用全身感受世界的振動,做好準備,隨時都能邁向新生。然你再也回不去羊水的環抱,可你還有一個原點,而你正往那裡走去,他的背影為你指領路途。你彷彿看見一只蒼鳥,從黑夜中竄出,直奔光亮。看著他的背影,你說,「離夏天最遠的地方,我回來了。」你能感覺他回予你一抹向日葵般的眩燦笑容,而夜,還長呢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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