每個人都有地雷區,由不得他人踏踩。觸踩地雷的方式很多樣化,可能是一個手勢,一句話,甚只是一個厭惡的表情。

  他說,他沒有地雷,但真的對一句話很反感,甚至莫名的生氣,僅管說話的人並無惡意,那句話究底是太平常了。那就是地雷了,我說。他搖了搖頭回說,不是,不是,地雷是會讓人整個爆發衝動的,而他只是為了那句話反感,甚至於生氣而已。

  「我沒有地雷。」他如此篤定的說。

  他的名字是愚者。是我在晃二手書店時遇見的,有時際遇真的難以解釋,反正我就是主動跟他交談了。離開書店後,我們在公園的一處人行椅坐下。

  他談起他名字由來的時候笑的無奈,他的母親職業算命,用塔羅牌為人算命的算命師。

  塔羅牌分兩種哦,大阿爾卡那和小阿爾卡那。而他母親特別精擅於小阿爾卡那,真的是神準呢,但她獨愛大阿爾卡那的愚者牌,所以她習慣在為人算命時,採用大阿爾卡那。

  母親懷我的時候,仍然持續算命的工作哦,肚子一天一天大起,持有水晶球的阿姨們都勸母親說,懷孕期間,不要接觸算命,會招惹來無法看見的。孩子跟母體都會有危險。
 
  那時母親怎麼說的呢,什麼都沒說,阿姨們轉述現場,說,你媽媽很奇怪,真是將塔羅算入心了,拿出一張牌,說我的孩子會跟我一樣喜歡這張牌的。你知道那是什麼嗎?就是你的名字,跟你同名的塔羅牌,愚者。罪惡啊,給孩子取這樣的名字,孩子出去怎麼見人,到底是可憐你了。

  不會的,我很喜歡這名字。那時我這樣說。

  「你真的喜歡這名字嗎?」我問。他說,喜歡啊。真的。

  他從包包裡抽出兩張牌,第一張的圖案是一只貓咪,小丑模樣的在懸崖邊玩耍,看起來憨傻。第二張是圖案是約略十來歲的小孩,身著小丑裝,坐在一只過大的彩色圓球上,也是一臉憨傻。

  「兩張牌差很多,但都是愚者牌,我喜歡收集大阿爾卡那的愚者牌。你會發現,無論是哪種版本的愚者牌,都會有一個共通點。」

  「都叫愚者牌。」我說。他搖了搖頭否定,「都是小丑。」

  「都是小丑?那不是很可悲嗎?」

  他回予我一抹似是而非的笑,靜靜的收起那兩張牌。

  在牌中懷身,在牌中出世,在牌中死去,一輩子被母親掌控,像個小丑一樣,這張牌真的很像我。他說。

  「有這樣的母親,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吧。」

  他猛然睜大了雙眼,「你說了我最討厭聽到的話。」表情冷淡又激動,但我無法理解,前一刻我們還平心氣和的在說話,「我說了什麼令你為難的話嗎?!」

  「你說了,這也是沒辦法的事。這也是沒辦法的事…」

  他轉身,大步大步的走離,迅快的像是在跑,我追了上去,攫住他的手,兩個人跌在路邊大口踹息。我無法理解,完全無法理解,那是多麼簡單的一句話,這也是沒辦法的事,這不是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會說到的話嗎?那根本不該構成地雷條件啊!

  他看著膝蓋擦傷,再看著我一臉狼狽,整個表情都軟了下來,像是正常人跑了五千公尺馬拉松,整個躺在地上時虛脫的模樣。

  他說,別人無法理解的,連你也是。我打從有意識起,記得自己的名字起,甚至是,感覺到自己的心跳起,我的生活就不是單單屬於我自己能掌控範圍的。

  我母親一直這樣說的,你是愚者,愚者,你的牌位是正,絕對不要變成逆。我那時不懂這些的,只是答應了母親說,我這輩子都會是正位的愚者,然後她拿出一副牌,大阿爾卡那,放在我手中。這就是你的命運,母親說。

  我的命運是什麼?一副牌可以掌控我什麼?但大阿爾卡那對我來說就等同於母愛,我從來都不知道我的父親是誰,問起母親的時候,她抽出一張牌,她說,這就是你的父親。隱者,是你父親的牌。我那時大哭,我要可以抱,會對我笑的父親,母親只是淡淡的說,那張隱者就是你的父親,我哭著問我為什麼沒有可以抱的父親,母親只是說:這也是沒辦法的事。

  那也是沒辦法的事。無論我問什麼事,只要母親不想回答,就會指說我是愚者牌,不許多問,要是我多問了一句為什麼,她的回答永遠就只有那麼一句,這也是沒辦法的事。這也是沒辦法的事。

  我去找用水晶球算命的阿姨,問我的爸爸在哪裡,阿姨們一個個都用那雙折皺但溫暖的手捧摸我的雙手,歎了口氣說,「你爸爸不可能來看你的,你乖乖聽你媽的話,當個聽話的孩子吧,別問了,你以後會懂的。」

  我一樣問著為什麼?她們仍然回答說,這也是沒辦法的事。

  我所有的一切問題,都能用這也是沒辦法的事來回答。我討厭這句,非常。你無法理解,別人無法理解,我為什麼要對這句話有那麼大的反感,我居然只想到一個答案,我居然也只能回答自己說,這也是沒辦法的事。

  什麼算命法都一樣,塔羅也好,水晶也好,紫微、面相、測字什麼都好,當我問起我未曾謀面的父親,大家不會忘了補上一句,這也是沒辦法的事。就連我到廟裡求籤,拿著籤詩給師傅解籤時,他居然也補上一句這也是沒辦法的事。

  不是地雷,這句當然不是地雷,卻觸動了我所有無法理解的生命歷程!從來沒有人回答我為什麼,沒有。明明周旋在所有人之間,卻是最無知的一個。我努力去工地打工,弄的滿身傷,就是為了發狂的搜集每一副大阿爾卡那,其實我只要其中一張愚者。

  我學會了塔羅占卜,在不依賴母親的情況下,所卜算的並不劣於我母親,甚至一樣的準確。未曾占卜過自己,母親說,那是禁忌。不能占卜自己。我很聽話,非常聽話。但也有叛逆的時候。

  我在一個月蝕的夜晚,你知道為什麼要在月蝕的夜晚嗎?在沒有月亮的夜晚,所有卜算都會特別的準確,我為我自己占卜,用我自己鑽研出來的卜法,占卜我的未來,與我的父親,及我的母親。

  牌位顯示的讓我無法言語。父親是隱者,母親是女祭司,我翻開最後一張重點牌,我的未來。

  正位,愚者。

  完完全全是母親的願望,一輩子都要當個正位愚者,連逆向的可能都沒有。

  「能告訴我,愚者的牌義是什麼嗎?」我問。

  「天真、追尋、飄泊……什麼都好,在我身上解釋的時候,就只是小丑,單單純純的小丑。」

  他站起了身,皺了眉頭,膝蓋的傷口似乎比想像中的痛,他卻緊緊壓住傷口,倒數著,五、四、三、二、一,然後放開。好像沒有沒有那麼痛了的表情。我伸手攫住他欲離的手臂。

  「我很抱歉,說了讓你難過生氣的話。」我說。

  他回過身看了我一下,說:「我平常是不會跟陌生人說這麼多話的。」停頓了下,又問:「知道為什麼你今天跟我說話的時候,我會理會你嗎?」

  我搖了搖頭,「不知道。」

  他深沉的歎了口氣,「我看到你身體內的牌。」

  「啊?體內的牌,像你是愚者那樣的牌嗎?」

  「嗯。」他點頭。那是什麼牌啊,我問。他又歎了一口氣,像是輕輕吐出一個哀沉許久的空氣。

  「是隱者,正位隱者。喂,記住,我是愚者,你際遇裡唯一的愚者。」

  我還來不及做出任何回應,他就跑離了我的視線,殘留一地的擦痕,是他跌地的血漬。看著自己方才攫住他手臂的右掌心,彷彿靜靜的浮出一張牌,一名穿著長袍斗篷的老者提著一盞燈。

  一顆球猛然往手心飛來,打破了燈盞,打散了隱者。一名戴帽小孩緊張的跑來。我撿起球,聽著小孩子緊張的道歉,手停在半空,想跟我拿球,但又不敢。我將球交遞給他,說:「下次小心點,打到老人就糟糕了。」

  小孩小小的臉蛋無奈的回說:「這也是沒辦法的事。」然後跑離,匆忙間,掉了頭上那頂帽,他回頭看了一眼,沒打算撿起帽,又繼續跑離,終於消逝在我的視線。我撿起那頂帽,上頭一個小小的童彩塗鴉,是一名小丑,坐在大球上,而大球,緊臨崖邊。

  
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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