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、我說


  將傀儡拆卸,重新拼組,再拆毀,是我的工作職責。

  我只是在一所小醫院裏所佔一隅心理部門的心理醫生。

  這年頭,無論心理有病無病,都能來看病,純粹以壓力過大為由,翹班而來的職員近年也有增加趨勢。那雜亂的人群,讓我感覺有些厭煩,所以起了將病患分成兩區的念頭,裝病的就在原先的診療室,真正需要協助的,移到另一個空間。

  我向上級申請了一間空房,做為附屬我下面的心理諮商室,五坪大小,佈置極簡。兩張辦公桌,兩座雙人沙發床,一只柚木色長桌,一架用以疊存問卷的書櫃,壁色鵝黃,掛綴我以為我熟知的,病患相片。

  也許不再是病患,他們也未曾是病患。心理的問題每個人都有,我以為,這只有顯性和隱性的差別,誰能說自己的心理是完全健康而沒有一微毫傷的?我不想當他們是病患,他們卻總喊我醫生。

  我厭惡醫生這職稱的,彷彿只要冠上這個名諱,就一定要救贖來到我前眼的人,我就要對他們的心理狀態負責到底。我從來沒有身為醫生的自覺,未曾想過要幫助哪一個來到我面前的人,只是職責如此,我提供協助,如此而已。我真的拯救過誰嗎?沒有,沒有。

  在我第一眼看到他的時候,我就知道完了。我連當個虛偽治療的醫生都辦不到。

  他一直對我透露對死亡的嚮往,跟我以前一樣。那個老醫生,蓄留一頭白蒼,刻紋散而密的佈在表皮,但一臉誠心了解我的老醫生,我總對他訴說生命的消隕該是有多好多好,那時,老醫生總是安靜藹笑的聽我說完,才說,我知道,可是孩子,讓我說個故事給你聽。故事總是充滿對生命的光向。我未曾脫離陰鬱的心境,但我能戴上微笑面具的點頭,回應他。而面對他,我只有說,也只想說,我知道。我知道。我能理解他沒有說出口的,卻無法引領他走向光亮,那路途,我太陌生,我無法,我無法。他卻跟我太相似。

  我想,如果我放縱他的思想深逡,他會給我看到甚麼樣的發展?我拿他做試驗,也拿自己。

  他在半夜稍電話給我的時候,我就有預感了,他跟我太相似,我知道下一刻他將消隕,無聲無息,除非我提出勸阻,我知道的,我的話,是他唯一聽得入耳的,我卻只有說,我知道,我也只想說,我知道。

  我究底是連自己都拯救不了,惶論他人?

  我將他的相片置框擺在桌上顯眼,得以常常看到。看到。看著自己的生,看著自己的死。我看見他扭曲的心境,纏捲成一團亂竄的雜訊,向我投射而來。他在期待我的回應。我回予了相同的雜訊,眼睜睜的看著雜訊碰撞融成一個深邃而魅誘的黑洞。

  我沉浸在慘鬱,他的聲音迴迴盪盪,醫生,我尊重死亡,比任何人都尊重,比任何人。我知道,我知道。醫生,我尊重死亡,我說,我知道,我知道。比何人都尊重,真的,真的。我說,我知道,我知道你比何都尊重死亡,我知道。醫生。他的聲音迴迴盪盪,我沉浸在慘鬱。

  我仍然只是個小醫院裡所佔一隅心理部門的心理醫生。所謂的病患穿流在身邊,來來去去,走走停停。剎地闖入我的生活,又無聲的消離。

  有那麼一位病患,感覺有點像他,但又完全不一樣。他填著問卷感覺苦惱,晃頭晃腦的看到他的相片,他詢問,我只是繞個圈子問他別的問題。他像他,他又完全不一樣。他一把助力就拉能起,而他,卻跟我太相似。當他帶著煦陽的神態走近時,我完整的看到了,他不是他,從來不是,他不會為了我縱身。他會自己走向光亮,只要有人拉他一把。跟他不一樣。

  他問著相框中的他,曾經一份問卷上的答案,我說,我忘了。我忘了。我開始想,是不是純粹對談的效果會比填心理問卷好的多?可是不想跟病患交流太多,除非與我相似。

  他帶著我的過去一躍而隕,而我還在這,職醫生的責。不醫生,但重死的醫生。

  我說,其實是我看著他的墜下,冷眼觀看我的死亡。我只能,也只想說,我知道,我知道,接著放縱思想走向黑洞,任由他反覆在我眼前一躍而下,任由他反覆在我眼前一躍而下。

  


-END-


後記:

  我只是想說,我寫完了。可是我還沒校對錯字。沒有上課的情緒,任由老師認真的說解,轉過身,看著坐在後面的人,看著主人,看著維來,看著某人沒戴眼鏡的粗俇輪廓。然後繼續寫著我說。現在沒來由的想狠狠砍掉我說和你說重寫。
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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