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、

  書桌上靜靜躺著《夢十夜》,書旁擺散一疊碎亂的紙條,房裡的沙發、衣櫃、矮座、地床,沉隆起漫潮的塵灰。

  倚在桌緣,看著窗外風景驟疾,天方亮,又黑,夜甫滿,又亮,景色在光與黑中迅替。

  已經等待多久了?時間流動的速度難以晰辨了。

  「請為我守候百年。」

  鈞里離去前如此說道。聲音清晰的像昨天才聽過,像他離開只是昨天的事,而我還需為他守候百年。

  也許,我不只為他守候一百年了。


二、

  鈞里,很愛看書的人,他的書桌上總會擺置幾本我沒看過的書,他的房間,羅搜了紮實兩面牆壁的書。

  曾好奇的問他,擁有那麼多書,最愛哪一本,他擰起眉間思索片刻,才道,「最愛的太多了,最討厭的倒是有一本。」

  哪本啊?我問。

  「夏目漱石的《夢十夜》。」

  他離開前,將《夢十夜》送給了我。

  很想問鈞里,為什麼要把最討厭的書送我,但沒有問出口,那時想著,也許書裡會有答案。

  短篇集太多,耐心僅足夠我看完〈夢十夜〉。十個詭麗的夢,在我還沒會意過來就結束了,闔上書,停在腦海裡的只有第一夜。那是女子將死前對男子的囑咐。

  『我死了後,請將我安葬。用偌大的真珠貝殼挖掘一個深坑,再用天河降落的星塵碎片做為墓碑。然後請在墓旁守候,因為我會回來找你。』

  女子再次叮嚀。

  『請等我一百年,請坐在我墳前一百年,我一定會回來找你。』

  請為我守候百年。女子如此說了,鈞里也對我說了。

  鈞里需要我為他準備珍珠貝殼跟星河碎片嗎?還是只要我靜靜等待他百年後的歸來?

  我不怕等不及百年,鈞里,我怕你百年後回來,我認不得你。你也會化成一蕊百合嗎?還是以我無法想及的型態回來?


三、

  鈞里家的後院種了一棵阿伯勒,從鈞里二樓房間的窗外能清楚看見整棵阿伯勒。

  他說,那是他的樹,他的爺爺在他出生那天植下的,家中的風習,長輩要為新生植一棵樹,屬於他們的樹,待他們死去,定要將身體一部分跟樹葬在一起,表示生命永遠的延續。

  「總有一天我也會將身體的一部分葬在樹下,我很幸運,阿伯勒會開很漂亮的花,在夏天的時候,風吹過花落,煌亮亮的就像下了一場黃金雨,很美麗。」

  很美麗。很美麗。

  鈞里在車輪下的身姿,弔詭的美麗。

  悲傷堵住了所有哭囂的出口,我只是任由週遭聲影浮掠重重,為他拼湊身軀的完整。

  他的家人將他破碎的完整領回,一路走喪,我代他母親,將他被輾過的左手埋進阿伯勒下。輕輕的,將土覆掩而上,看著膚色消失在黃土裡。

  鈞里,你將生命寄植樹裡,延續生命的永恆,而我總錯過花期,還沒看過你曾說的,美麗的黃金花雨。

  好想淋一場黃金雨,代我將所有悲傷洩落一地。


四、

  隨意撿起桌上的紙條,蒼俐的字跡如此瀟勁。一紙一紙的訊息,都狠壓進我心底。

  『請務必讀完第一夜。』

  我已經讀完了。

  『請為我守候百年。』

  我已經在守候了。

  守候讓時間失了準則,日沉星起的,搖著筆桿,寫著記憶,所有關於你的記憶。儘管我深信我不會將你忘記,而你的容貌卻在腦海裡慢慢失焦,我仍然記得你,但記不清了。所有肯定都成了質疑,你的存在成了無法證解的難題。

  將你寫成一字一頁,能不能,證明你的存在不是我腦中虛構?

  涼風襲來,桌上一張紙條飄落,拾起,簡俐的文字寫著,請不要將我忘記。

  請不要將我忘記。


五、

  耳邊傳來許多雜訊,散碎的拼湊安定物質。

  鈞里,世界沒有因為你的離去而有所改變,風吹,花妍,塵落,城市囂雜,時間疾走,一切都維持著世界平常的穩定。

  唯有我的心跳,在定頻中失調,任由思緒在黑潮中放盪洶湧。

  將《夢十夜》從書堆中撈起,拋高,落隕,一聲不算巨響的巨響。末尾的白頁攤呈在地,顯現埋隱字跡。

  『如果是我,不會真的要你等我百年。』

  蒼俐的字跡我認得,是你的字跡。討厭《夢十夜》,卻將《夢十夜》送予給我,是為了告訴我,不要真的等你百年嗎?

  也許看到尾頁的瞬間,就是百年?

  金黃色澤盪漾,抬起頭看向窗外,阿伯勒正在夏風中晃飄金蕊。一蕊金黃從窗外飄進,落在我張開的掌心。

  原來,百年已經到了。




注:
  內文有引用夏目漱石《夢十夜》裡〈夢十夜〉第一夜的內容。
  1、『我死了後,請將我安葬。用偌大的真珠貝殼挖掘一個深坑,再用天河降落的星塵碎片做為墓碑。然後請在墓旁守候,因為我會回來找你。』
  2、『請等我一百年,請坐在我墳前一百年,我一定會回來找你。』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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